《矩阵——随想篇》

　　对黑客帝国三部曲的评论如今已经泛滥，甚至于电影的归类都争论得热火朝天：有人认为是纯粹的商业化大片，有人认为是非商业哲理片。里面大量的电脑特效和中国功夫打斗也成了舆论褒贬的焦点。从我个人来说，这三部片子虽不是我所看过的最难懂的，却是最吸引我，也引起我最多感想的。以至于第一次忍不住想要因为几部电影而写点东西下来。

　　记得99年底看到第一部的时候，还险些因为那恶俗的译名而错过：《22世纪杀人网络》。翻译这个东西是一柄双刃剑，一方面斩去了不同语种的人接受时的很多障碍，一方面也斩去了原作几乎是大多数的韵味。实际上无论是“杀人网络”，还是“骇客任务”“黑客帝国”，都远远偏离了这部电影的主题，至少是极大的局限了主题。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宁愿用它的名字的本意：《矩阵》来称呼它。
　　那时我还无法享受到DVD，D版的VCD没有给我选择字幕的权力，只好勉强克服自己的惰性把视线迫离画面底部驴唇不对马嘴的中文字幕，拼命调动自己退化的E文听力细胞，反复看了两遍才算是明白了情节（直到后来在网上找到了它的E文剧本才算是明白了所有细节）。一时之间，几乎总是忍不住要伸手摸摸自己的后脑去寻找那个插孔。最初的震动过去后，开始注意到片子中众多的漏洞或悬念，例如：科技发达到那个地步，何以电脑竟无法消除或冲破人类布下的大气屏障？能量不会凭空产生，养殖人类所需的养料从何而来（根据能量守恒，分解尸体产生的养料不可能足以用来养育新生命）？人类还有幸存的地下城市，那么他们所需的能源从何而来？如果是地热，那么为什么电脑不使用这种简单方便的能源却非要那么麻烦的养殖人类？先知是什么人，为什么她能预知一切？尼奥为什么和其他人类不同？为什么他死后还能复生并且变成可以看穿虚拟世界代码的救世主？他究竟是不是人类？当他成为救世主后，他将如何处理矩阵和所有连接在矩阵上被养殖的人类？最重要的是，如果把电脑机器占据的地球看成整个一个社会，矩阵只不过相当于一个巨型发电厂，并不意味着电脑社会的全部，何以整部影片中看不到任何整个电脑社会的迹象？于是我开始意识到，或者这是一部漏洞百出的科幻片子，或者，这只是一部分。
　　三年多过后，等来了第二部：《矩阵——重载》。等到看完之后才发现，这个续集不过是把第一部中所有的悬念提到了明面上，并没有给出太多具体答案。甚至于，它提出了更多的悬念。直到看完第三部《矩阵——革命》，一个完整的故事才展现在我眼前。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疑问和悬念都有答案，也并不是所有的漏洞都能被弥补。例如，整个故事的基础：电脑以人类为唯一的能量来源就很经不住推敲。然而电影毕竟是电影，科幻毕竟是科幻。如果总是像对待一门科学一样去要求严谨未免无趣无聊。所以这些无伤大雅的小漏洞大可姑且放在一边。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商业电影系列。然而它讨论的是一个严肃而沉重的命题：人类文明的后续发展之路。只不过，可以说是为了商业利益，而我宁愿相信是为了以更容易被大众接受的方式来表达，制作者才在片子中加上了众多的商业因素和制作手段。我们看到，贯穿整个三部曲，人类都不再是主宰，甚至都不是主要角色。我们必须像尼奥一样，学会从广义的生命角度去看待，才能领会制作人想要表达的东西。如果我们实在无法接受由电脑代替人类主宰地球，我们可以试着从另一个角度看待电脑生命形式：电脑最初是人类设计制造的，而当它达到智能生命的程度后，就不再意味着被制造，它是从人类进化来的。就是说，可以看成，电脑生命是进行了质的飞跃进化后的新人类（假如你坚持把他们叫做人类的话）。
　　这种全新进化的生命形式看起来会很古怪：可以看作每一个独立智能代码段是一个生命灵魂，而全部的这些软件生命都依赖于一个庞大的硬件计算网络系统。也就是说，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有着独立的精神，却有着共享的硬件肉体。这样的生命形式，决定了全部的软件生命体必然有一个超出一切的主宰：这整个硬件网络的核心操作系统。这就是机械大帝。它对整个电脑生命体世界拥有着不容置疑的最高控制权。如果把整个电脑生命体文明世界比作一台电脑，那么机械大帝就是硬件和操作系统的集合，其他电脑生命，依照功能权限的不同，分别是各种应用软件的核心主程序及各个功能模块。“矩阵”或许大致只相当于大型UPS电源管理系统吧，“建筑师”和“先知”也不过相当于这个分系统的主程序。
　　对于这样的生命形式，每个个体的独立肉体已不再是必需，他们需要的仅仅是代码的存储运算载体和运行的能源。而他们的前身——人类的肉体，沦落为能源制造系统也就不足为奇。只不过他们为了使这个系统更可靠高效工作所采取的手段，虽然符合他们进化后的逻辑，但对于传统人类来说未免有些离奇冷酷匪夷所思，也未免太不尊重他们的祖先。所以现实中重建的人类文明——当然是被电脑人故意释放的——将矩阵养殖系统视为人类的奇耻大辱。他们不会承认电脑人是自己进化后的同类，当然就更无法接受这一度是自己手中工具和奴隶的东西如今成了自己的主宰。他们宁愿相信虚幻缥缈的宗教式的东西——预言，先知，救世主……（顺便说，这三部看起来有浓厚宗教意味的片子实际上是对宗教最大的讽刺。整个系列里没有任何超自然的神话的东西存在。）于是他们就按照电脑人设计好的路子去斗争，去反击，自以为具有叛逆精神的去帮助完成电脑矩阵系统的升级之旅。这真是深刻了解人性弱点的电脑系统制定的一个完美的计划。它也的确正确无误的完美执行了5次。直到——
　　直到，第六次，不同了。然而这种不同并不是因为任何一个人类。再生的人类文明依旧一成不变，变的是某一个电脑人，某一个比其他电脑人看得更宽更远的电脑人——矩阵系统的二号管理员“先知”。她才是整个三部曲的真正主角。她导致了整个变故整个故事整场革命的发生。或许是因为本身的功能所决定，她对人类有着更深刻的了解，对电脑和人类的关系有着完全不同的认识。对目前这种通过反复的兴建和灭绝人类社会来升级矩阵系统的做法越来越难以认同和接受。但是或许从来进步力量都不会是主流，从来进步都只能通过暴力式的革命途径，“先知”在电脑世界并不拥有决定如何对待人类的权限。而且事实上，很可能她也只是意识到了“现在这样的发展不太好”，却并不知道“怎样发展才算好”。

　　表面看起来似乎人类和电脑的关系从互相依赖转化成了互相仇视毁灭，可实际上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互相依赖。从这一点出发，先知试图找到一种途径，让人类和电脑的关系部分恢复到最早的冲突发生之前的状态，今后能走一条和平共存互动发展的路。虽然电影中没有明确交代，但我认为她是从修改“救世主”程序代码开始的。因为我们虽然不知道前五任“救世主”什么样子，但知道这个尼奥从一开始就和前五任都不同。同样，我们也可以假定尼奥的朋友和恋人都是她诱导产生的。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人类的思想，也可以像程序生命的代码一样被修改。
　　首先是摩菲斯。他的精神力量显然比其他真实人类更强大更有影响力。我不认为这是偶然。这是先知的引导，甚至是先知有节制的Hack了他的精神的结果。为了使他专注于救世主，专注于先知的革命尝试，先知甚至强行中止了他的恋情。这一点在电影中表述得很明显：他和奈奥碧船长是恋人，但是在他去见过先知后，“一切都变了，奈奥碧船长成了洛克指挥官的恋人。”（崔尼蒂语）。身为超级程序的尼奥下了定义：“没错，她有这个力量。”而当这场革命结束后，显然摩菲斯和奈奥碧船长的恋情立即恢复。
　　其次是崔尼蒂。这一次先知做得更彻底，她直接将爱上救世主的命运灌输给了崔尼蒂。这种灌输是如此的彻底，崔尼蒂毫无退路地爱上了他的一切，他的人类思想外壳，他的人类肉身，他的再生融合后的精神生命。而显然，尼奥对摩菲斯的友情和对崔尼蒂的爱情也至少是部分的出自先知的设计和诱导。这一切乍看起来是如此的令人气馁，居然连人类的感情都可以被修改和定义！但是不用看这场电影，看看现实生活我们就会知道那是如何千真万确的现实。

　　这时，准备工作做足了，先知的革命尝试也就开始了。首先她要让她的最强力工具——救世主程序被激活，而且不受矩阵一号管理员“建筑师”程序保守势力的制约限制。她策划了一个突发事件，在这个事件中，尼奥的救世主程序体内核借助人类感情的引导，通过外壳人类思想的生死轮回被瞬间激活（此轮回非彼轮回，可以看作代码的分解重组和重新编译），趁着短暂的失衡迅速消灭了用来制约他的负相程序“密探史密斯”。这是革命开始的冲锋号。
　　然而海森堡的“测不准原理”或许是现在所知的终极正确理论，战争一旦打响，就没有任何人能预测进程和结果之间的所有变数。现在有很多笑话讽刺电脑程序的不可靠，根据简单的原理，越庞大复杂的系统，不可预测因素就越多，那么矩阵中发生的革命，简直是演变成任何样子都算正常。而最出乎先知预料的变异发生了：密探史密斯程序被救世主分解后，并没有化成零碎代码被系统简单删除。他甚至还窃取了部分救世主代码，完全脱离矩阵系统管理后彻底重组升级了自己，从此，他不再是用来制约谁的工具，从某种意义上讲，就像救世主程序在先知的引导下发生变异一样，他自己完成了更大的变异，演化成了一种不同于现有任何电脑生命体的生命形式。然而他的核心目标还是没有变。变异救世主的目标将是所有生命形式的和平共存，而变异史密斯的目标依然维持着救世主程序的负相：侵占毁灭一切生命体。
　　在最关键的时刻，这两个变异程序几乎是前后脚大发作了：首先，达到升级临界点，返回矩阵主控中心明白了自己身世和使命的救世主程序拒绝返回源代码去升级矩阵开始下一个人类社会轮回，而选择了努力去拯救现存的人类，首先是他的恋人。这种前所未有的选择使以后的一切都成为了没有前车之鉴的变数。紧接着，在机械大帝发起对人类社会的毁灭总攻时，史密斯开始在趋于动荡混乱的矩阵里泛滥，甚至于破解占据了革命发起者先知程序，也发起了对整个矩阵乃至电脑世界的毁灭总攻。那也是真正意义上的毁灭总攻：一个电脑病毒使整个电脑系统崩溃的事情在现在的世界也是屡见不鲜。

　　革命带来的是动乱，动乱带来的是机遇和可能。当人类和电脑同时面临灭绝的时候，一个生克循环怪圈形成了：史密斯几乎肯定可以毁灭电脑世界，电脑世界肯定可以毁灭人类，人类的新代表“变异救世主”有可能消灭史密斯。在这种形势所迫下，机械大帝选择了和平，救世主选择了为两个世界而战。最终的结局是戏剧性的必然。正相和负相中和共同消失，先知的革命暂时成功了。
　　然而革命带来的仅仅是变革的开始，从来都不会是最终的结果。后面的路如何去走？电脑世界选择了容忍他们本来可以轻易消灭的人类社会继续存在，依然被事实蒙在鼓里的全体人类能否像拥有程序属性的救世主一样接受自己再也不是这个星球上的主宰这一现实？这种单方面履行诺言的容忍所带来的和平如何去维持？“进化”，最后的境界究竟是海阔天空的容纳一切，还是唯我独尊的毁灭一切？

　　影片中有几处细节发人深思。在第二部中，飞船返回最后人类城市塞安，我们注意到塞安主控中心的控制人员居然像矩阵中的人一样将自己的思维接入电脑主机中进行操纵控制。我们不禁要重新审视矩阵世界，它确实囚禁利用着人类的肉体，然而它提供给人类的精神空间与现实人类社会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它给了你和现实中完全一样充分甚至更多的选择权，你如何能把这称为是囚禁呢？即便在真实的人类社会里，社会的种种规则和制约，区域和资源的种种限制，人类就真的是自由的吗？肉体的自由和精神的自由哪一个更重要？哪一个曾经真的存在过？
　　还有老议员和尼奥在塞安动力层的对话。人类依赖电脑控制的机器所生产的资源和所作的工作而生存，即便人类保证着对这些电脑系统和机械系统的绝对控制，那算是真的控制吗？你可以随时关闭毁灭它，但是你也要随之毁灭，那算是你控制了它吗？本来是互相作用互相依赖生存的东西，为什么非要分出个君臣主仆，甚至于不惜付出种族灭绝的代价？
　　还有决战前夕人类装甲大军指挥官的豪言壮语：“如果我们不得不被这些混蛋夺去生命，那我们就先送他们下地狱！”在自己的生存受到威胁的时候这一逻辑无疑是正确的。付出一切代价来争取生存本就是我们所知的所有生命的铁律。然而扩展一步，即便消灭对方也换不回自己的生存，那这种消灭的意义何在？所谓“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这似乎是人类跳不出的思维模式：“我既然这样了，那就大家都这样吧。”很多时候，人类的思想行为真的是与自然世界的物种延续规律背道而驰。难道这就是地球上目前最高文明所代表的发展结果？
　　我们更注意到在整个三部曲中，所有所有的电脑程序生命体，不论他是人类标准的善恶，都不曾有过在人类社会早已泛滥的行为：背信弃义。我们看到只要任何一个程序生命体做出任何一个承诺，他都会毫无疑问的去履行。最典型的例子是法国人在崔尼蒂枪口威胁下答应释放被困在走私通道里的尼奥。似乎整个过程中唯一面对面欺骗过人类的程序生命体就只有“先知”一个。以至于在最后结尾，建筑师答应可以任由不愿被养殖的人类脱离矩阵，先知表示疑问的时候，建筑师发出了充满讽刺意味的反问：“你以为我是谁？人类？”

　　一部影片，他本身并不会成为什么哲学思想的巨著。如果它能吸引很多人去看，能诱发部分人去想，那就是成功。至于说到那些不伦不类的中国功夫，仅仅是一种借代的表现形式，毕竟他们不能在电影银幕上演出两段程序代码如何互相进行攻击和化解。借助功夫打斗的形式把它形象化也没什么不好。而某些人所谓“黑客帝国的大量电脑特效是在扼杀电影”的指责，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为他自己的无能寻找借口托辞而已。无论多么炫目的特效也从来无法决定一部电影的好坏。再拍一百部矩阵也不会使教父和罗马假日黯然失色。无论功夫打斗还是电脑特技，无论生生死死还是情情爱爱，都不过是一种表现手法和手段，只有当它符合环境时机和主题时，才会发挥它的作用。
　　矩阵三部曲，从各方面来讲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也应该获得这样的成功。虽然无论剧情还是表演都存在不少的漏洞和败笔，但从总体来讲，它特立的主题，全新的演绎方式和表现手法，还有大多数演员的表演，都足以使它获得这种成功。其实一切的名片名著都不过是个自助餐，或是面镜子。随便看看的话，每一个观看的人各取所需娱乐满足自己；想要想深一步的话，每个人借助它映射自己的心灵。仅此而已。

..2003/12..